最重歷史的理工大校 113歲清華如何變工程師和社運份子的搖籃？
清華作為知名理工大學，卻富有人文精神。能挺過百年歲月淘洗，持續為高教提出新理念，來自創校以來重視的多元匯通精神。
文 蕭歆諺 天下雜誌800期
發布時間：2024-06-11
2月底，梅竹賽前夕的晚上7點，清華大學的運動員身著灰色隊服，在葬有前校長梅貽琦的梅園集合。
再過不久，他們就要面對55年以來的宿敵陽明交通大學。儘管心和血仍發燙，此刻卻不見鼓譟，站定、鞠躬、獻花、致詞，「祭梅」活動上，潛心向前校長梅貽琦祈願，保佑選手旗開得勝。
梅竹賽的梅與竹二字，分別得名於清華前校長梅貽琦與交大前校長淩竹銘。（清華大學提供）
放眼台灣，少有大學像清華一樣重視歷史。
除梅竹賽前要祭梅，大一入學參加新生領航營也要祭梅；校內更傳說，學生如果可能被當掉，夜晚可以前往梅園祈求及格，且梅校長特別擅長微積分。
十年前落成的新圖書館「旺宏館」，二樓有一大片醒目展區介紹校史，校內貴賓室輕易可見校史相關文件複本；近兩年清華安排的「通識人物」系列演講，介紹人物除了泰戈爾，其餘全是前校長與曾待過清華的大師。
清華大學
成立／1911年（1956年在台復校）
校長／高為元
規模／在校生18367人，專任教師849人
里程碑
1911年：負責遊美學務的清華學堂成立
1937年：對日抗戰，與北大、南開合組西南聯大
1956年：隨國民政府遷台在台復校
2016年：與新竹教育大學合併
韌性關鍵
重視歷史：重視歷史傳承，凝聚歷代校友的情感
包容多元：相信交流能激盪出好成果，刻意營造多元環境
孕育出工程師與異議份子
今日的清華，是一所以理工見長的大學。在2024年QS世界大學排名的工程與科技領域、自然科學領域中，分別拿下140與147名的成績，在台灣僅次台大。
校友遍布產業界，如廣達執行副總經理蔡文弘、惠特科技董事長徐秋田、大立光技術長黃有執、台積電副總經理王英郎等，被譽為台灣「工程師的搖籃」。
不只理工校友表現亮眼，太陽花學運的要角如陳為廷與魏揚，同樣來自清華。一所理工名校為何能孕育異議份子？
清華大學-社會運動-太陽花學運-繁星計劃
曾教過他們兩人課程的社會所副教授林文蘭認為，這與學校長期重視多元的精神有關。
校內崇尚跨域，有不分系的清華學院學士班，和講究共學的住宿書院，加上基進筆記等異議性社團，觸發、刺激學生思考與彼此學習，成為讓不同聲音交匯激盪的培養皿。
「我們很可以接受學生挑戰我們，」林文蘭指出，校方尤其是賀陳弘任內，面對反媒體壟斷、太陽花學運和竹教大併校爭議時，都能包容來自學生的質疑。
之所以能成就今日的清華，和歷史傳承及治校理念有關。論年紀，113歲的清華得叫東吳、真理、北市大，甚至合校前的交通大學一聲「學長」，但清華相較其他學校，對歷史的重視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影響治校理念至今。
藉庚子賠款立校，挹注至今
著有《水清木華：清華的故事》一書，熟稔校史的前校長陳力俊指出，原因與校史「光輝而特殊」有關。
光輝，是因清華百餘年來大師如林，不易遺忘；特殊，是因這是庚子賠款下唯一成立的學校，且至今仍獲資金挹注，每次撥付都是一次歷史的提醒。
故事得從1900年說起。清廷支持下，義和團在該年發起排外暴亂，史稱庚子事變。其後八國聯軍出軍平亂，要求清廷簽訂辛丑合約並賠款。
各國漫天要價，美國政府意識到有溢收之虞，清廷駐美公使梁誠與美國駐華大使柔克義兩人看準機會，說服美方將這筆錢用於育才，送中國留學生赴美，最終促成部份退款，連本帶利約4000萬美元。
「他們很有遠見，知道政府不可靠，把錢留給高教與人才，」陳力俊讚嘆。
為考核適合的留學生，清廷於1909年設立「遊美學務處」並附設「肄業館」，3年內選送3批、約180人赴美留學。
肄業館後改名清華學堂、清華學校。1925年成立大學部，開啟四年制濫觴；同年成立國學院，延攬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和趙元任等知名文人，轟動學界。3年後正式定名國立清華大學，改隸教育部。
教授薪水曾是其他大學2倍
校名底定後，清華並非自此校運昌隆，而是隨戰亂起伏。
創校伊始動盪，曾兩年內換了三任校長。1937年對日抗戰爆發，清華、北大與南開為避戰亂，在昆明組成西南聯合大學，一晃眼8年過去後才返北平。
時間快轉到1956年，國民政府戰敗遷台後，有感原子科學的重要性，決定在台灣籌設研究所，清華因此在台復校。之後再增數學、物理、化學等三所，打下理工基礎，吸引優秀學生入學，台灣唯一的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即是在台復校第三年，進入原子科學研究所就讀的校友。
雖然百年來清華動盪不斷，但因為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簡稱中基會）管理庚子賠款、提供資金挹注，讓清華早期有大量銀彈，能夠自國外延攬他校難望項背的優秀教師，維持教學與研究量能。
前校長賀陳弘形容，當時清華教授的薪水曾是其他國立大學的2倍，且宿舍等生活起居都準備周全，「連床單都鋪好了，」自然吸引良師前來。
如今中基會持續運作，成為中華民國歷史最悠久的公益基金會。儘管每年提供清華的資金，僅餘2000多萬台幣不等，仍提醒著這所學校的立校緣起，幫助他們不忘育才初衷。
兩岸最重要校長：梅貽琦
校史若是一部章回小說，劇情高潮迭起，人物來來去去，有位角色最讓人印象深刻：校長梅貽琦。
清華前校長梅貽琦。（清華大學提供）
他是庚子賠款支持下，第一批赴美留學生。返國後，先是在清華任教，1931年擔任校長，一做17年，期間還主持西南聯合大學的校務，是穩定學校的重要力量。
不只在北京清華期間貢獻卓著，梅貽琦也主導清華在台復校，敲定校址設在新竹。後續從建設大樓、購置設備到招生，諸多清華的第一次都來自他手，名言「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便出自他口。
陳力俊提到，梅貽琦雖然只有碩士學歷，在大師如林的清華乍看難服人。但因為懂得尊重與聆聽教授們的意見，能調和鼎鼐，所以受人敬重。
與講話犀利，有「傅大砲」之稱的台大前校長傅斯年相較，梅貽琦相對內斂，因此有「慢穩剛」稱號。兩人性情如奔放牡丹與冷冽梅花，形成鮮明對比。
梅貽琦在1962年逝世，為清華鞠躬盡瘁，是清華校史上任職最久的校長。他雖然位高權重，但其實清貧，身後並未留下多少財產，床下只找得到一疊詳實記載清華原子爐帳務的文件，並叮囑不可遺失。
校方為感念梅貽琦的付出，最終長眠於校內的梅園，與傅斯年的傅園齊名，成為全台唯二葬在國立大學內的校長。梅竹賽的「梅」字也得名於他，被稱為「清華永遠的校長」。
中西交匯，不同聲音激盪
來自過去的影響如此深遠，歷史如幽魂纏繞學校每個角落與課堂。讓人好奇，每日刷著社群媒體、隨時都在接收新資訊的學生，對懷舊課程與儀式買單嗎？
學生會行政中心執行長曾昱凱觀察，大部份學生到清華志在念書，對校史較沒興趣，但的確有人在耳濡目染下有了情懷。他發現，校內不少行政同仁都是清華校友，正因為有這份情懷，所以返校服務，對學弟妹特別關照。
他自己多少受這份情懷影響，能背校訓外，先前為學生會的事情發愁時，也曾到梅園找梅校長「聊天」。
對校史珍視與傳頌，除了滲透到教職員生心中，也左右治校方向。
「立校時紛陳熱鬧，中西交匯，擁抱多元的精神是清華的源頭，」賀陳弘直指歷史對學校的影響。
立校之初，選送中國留學生赴美，即是抱持舊學出去，帶著新學回來，兩個迥異文化與知識相會碰撞出無數新點子，為清華乃至中國帶來許多刺激，對異文化的開放與包容，也成為清華的基底。
清華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出自梁啟超1914年的演講，同樣展現包容精神。「君子跟大學要像天跟地一樣，可以承載萬物，」現任校長高為元如此詮釋。
通識、多元入學，領先全台
在台復校後的清華，校內不時迸裂出思想激盪與風暴，更如引擎般推著台灣的高教向前。通識教育和多元入學管道都由清華提出，並吸引多校跟進。
賀陳弘回顧，受西方影響加上有感通才重要，清華早有通識概念，梅貽琦曾說過「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為通識定調。
1980年代，曾任梅貽琦助理、時任理學院院長沈君山有感民主化將成趨勢，認為未來學生不只要專業，同時需具備人文社會涵養才能貢獻社會，因此開設「共同學科」，推動通識課務。
1992年，共同學科更名為「通識教育中心」，沈君山2年後當上校長並持續深耕，被視為台灣高教通識教育的重要推手。
清華鼓勵學生多方嘗試探索，圖為學生組成的賽車工廠，去年推出全台首輛無人駕駛電動賽車。（黃明堂攝）
要求學生博雅外，清華更希望學生組成足夠多元。前校長徐遐生的兩個大哉問，催生出繁星、旭日與拾穗三項入學制度。
這兩個問題分別是：大學為何只用一張考卷來選學生？為何學生一入學就要決定科系？賀陳弘指出，多數人都習以為常，但因為徐遐生長年在海外讀書與執教，能帶來新的反省，讓後續校長思考與答卷。
為此，清華2006年先是推出試圖拉近城鄉差距的繁星計劃，讓來自偏鄉的學生更有機會進頂大；發現校內經濟弱勢獎學金發不完，弱勢生難入學，清華在2013年推出迎接旭日東升的旭日計劃。
最後，則是有感學生各擁長才，不該以學業表現為唯一標準，2014年推動名為拾穗計劃的特殊選才。
賀陳弘總結，繁星、旭日與拾穗，分別對應城鄉、貧富與專長上的差距，期待透過擴大學生的背景組成，多元人才匯聚能相互交流拓展視野。
林文蘭認為，這些計劃除了能夠實踐社會正義，促進階層流動，同時有助學生了解社會多元組成，避免一直浸泡在同質性的學習環境。
弱勢學生因為長期在逆境中向上，往往更具備恆毅力。追蹤這群學生的表現，在學業與社團等方面都比一般生要好。證明只要有充分的學習資源，人人都有機會拿出好表現。
選校長跳脫派系爭鬥
觀察清華發展，前國衛院院長、清華校務發展諮詢委員梁賡義分析，清華在台復校彷彿一個全新開始，加上老師多數從國外找來，確實較能跳脫框架思考。
校長遴選尤其讓他印象深刻。他指出，台灣的大學校長遴選常陷入派系爭鬥，有諸多運作空間，加上校內教師有權投票同意校長去留，讓沒人脈的校外人士望之卻步，無形失去優秀人選。
清華卻完全打破這樣的邏輯，自2000年到現在，就有劉炯朗與徐遐生兩位長年旅居美國的教授勝任校長。賀陳弘任內花6年改革校長遴選制度後，確保校長遴選對校外人士更加友善，自小學即出國讀書的高為元，即是在新制度出線的新校長。
此外，清華在大學群中也首開風氣之先，包含兼顧弱勢與特殊才能的招生方案，整併竹教大的做法以及首次辦理「台北政經學院」的校中校模式等，在考試院長黃榮村眼中，都是前所未有的創舉。
然而，梁賡義提醒，清華與竹教大合併的大方向值得鼓勵，但目前互動連結較弱，需要積極探究如何研擬配套措施，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清華作為政府重點挹注的大學，應有更大格局，」黃榮村強調，清華應積極參與國家能源政策與核能技術並提供諮詢。與竹教大合併後更可協助國家打好中小學數學及科學教育的堅強基礎。
除了要整合跨學科資源，清華的其他挑戰包含爭取加薪以攬才與留才、籌設高雄分校和桃園醫院啟用等。
集眾人之智，韌性來自群力
在高為元眼中，每次挑戰都能讓校方反思如何變更好，也讓他看見集眾人之志的重要性。
他以去年10月獲媒體關注的清華停電危機為例，當下總務處、學務處、駐警隊、學生代表等迅速動起來因應，一起冷靜處理後度過難關。危機解除後，校方即多購置一套發電機，以提升電網穩定性。
他指出，世界變化太快，未來一定會有更多不確定性，群策群力包容多元聲音與力量，才能打造面對不同衝擊的韌性思維。
眾人之志交織出的韌性網絡，比想像中更強大。
巨沛董事長、校友總會理事長蔡進步提到，清華校友們很有使命感，希望校園與學弟妹都可以得到好資源，並把這份精神傳承下去。
如2010年清華需新建一座多功能體育館，時任校長的陳力俊登高一呼，百餘位校友馬上響應。原本目標一億元，最後一年內竟募得1.7億元，隔兩年體育館即正式啟用。
「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隨年紀增長，我愈能體會這句話的重量與深度，」蔡進步說，靠著校訓指引勉勵自己在專業上精益求精，並有承擔社會責任的胸懷，才能小有所成並回饋母校。
今年清華迎來113歲生日，4月底的校慶典禮，畢業50年的校友頂著花白頭髮，手拿旗幟，高喊為清華加油口號，重溫當年梅竹賽的美好。
校友感情深厚，校慶時呼喊當年梅竹賽隊呼。（黃明堂攝）
年僅31歲的國際人權顧問公司創辦人江玉敏獲得傑出校友殊榮，既是女性，也是校史上最年輕。
台上少了木造司儀台，取而代之的是根據致詞人站位與身高，能自行調整的智慧講台。綁著包包頭的工讀生全程緊盯活動並錄製影片，現場剪接後即時發布在清華官方IG帳號上。
這世界變得更新了，梅貽琦等眾清華故人若在現場觀禮，想必有不少陌生與驚喜。但他們應會放心，創校以來對多元與包容的重視仍在。這份韌性有機會帶著清華走得更長更遠，挑戰下個百年。
「希望100年後清華人回頭望，會回想過去這200年做得還不錯，」高為元說。
（雜誌原標題為：工程師和社運份子的搖籃，一一三歲清華擁抱多元。責任編輯：黃韵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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