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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20日 星期一

校長是一項歷史使命

——訪新竹清華大學校長陳力俊博士

去年4月清華大學百年校慶期間,我因出版《一個時代的斯文:清華校長梅貽琦》一書而瞭解新竹清華大學,一直期盼走進這所梅貽琦先生晚年創業並最終長眠於斯的神聖殿堂。22-12日,我隨大陸出版商務考察團赴台,6-8日,我來到風景幽美的新竹清華大學,拜會校長陳力俊博士,聆聽他的大學校長之道。
今年66歲的陳校長是一位享譽業界的材料學家,浙江浦江人。早年在臺灣大學求學,獲得物理學學士;隨後留學美國,在世界名校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歷任臺灣清華大學材料科學工程學系系主任兼所長,國際期刊《Materials Chemistry and Physics》主編,臺灣中國材料科學學會理事長,臺灣清華大學工學院院長,臺灣聯合大學系統副校長。1979年任臺灣清華大學材料科學工程學系教授,2006年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2008年任臺灣國家科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20102月起擔任新竹清華大學校長。
來新竹前,我與陳校長並不認識。因為新竹清華有梅貽琦先生安息之所——梅園,有梅先生親自督建的亞洲第一座核反應爐,有梅先生的精神,所以這裡始終吸引著我。在得知可以訪問臺灣時,我便斗膽通過電子郵件向素未交往的陳校長說明來意——赴新竹清華拜謁梅園,參觀梅貽琦紀念館,收集梅貽琦先生資料,今年是梅貽琦先生逝世50周年,希望新竹清華能夠舉辦一些紀念活動。未想到幾個小時後就收到陳校長的回復,並讓秘書專門與我聯繫,初步確定27日上午10點見面。
26日,元宵節。下午新竹清華大學舉辦元宵節教師團拜會,陳校長參加並致辭。在得知我已提前於6日中午趕到新竹清華,他就讓秘書通知我,當天晚上單獨邀請我共進晚餐。我覺得校長很忙,況且次日還見面,心裡過意不去,一再向秘書婉辭,讓校長陪家人過元宵節。可秘書堅持說,校長已經安排好了,晚上六點半就在學校裡一家名叫蘇格貓底的咖啡館用餐。這家外表樸素的咖啡餐館是該校哲學系畢業生開設的,既是一家咖啡餐飲,也是一家特色的二手書店,在清大校園內屬於高檔餐館。因為該生喜歡貓,所以名字既含有哲學又有貓味。
六點多,教務長陳信文博士先來咖啡館見我,向我介紹梅貽琦校長逝世50周年紀念活動的一些安排。六點半,我見到了和藹可親、舉止斯文的陳校長。晚餐後,陳校長陪我走出咖啡館,指著不遠處的學校生活區,告訴我說那裡有7-11小賣部,可以買些食品,以便晚上餓時備用。接著又仔細告訴我如何回到住所,在確認我明白後,他又回到辦公室繼續他的工作。
7日上午10時,我在校長辦公室拜訪陳校長,聆聽他的大學校長之道。一心要將清華打造成人文薈萃殿堂的陳校長,溫文爾雅,學識淵博,他坦言自己喜歡閱讀,涉獵廣泛,最近正在讀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如果不瞭解陳校長的背景,你可能覺得他是一位學富五車的人文學者,根本不會想到他曾是一位出色的科學家。事實上,他現在沒有什麼時間做科學研究和人文學問,他做人生最後一項事業——教育家,像他的前輩梅貽琦校長那樣一生為一念辦好清華。
陳校長講話不急不緩,在解讀大學校長之道時,沒有什麼豪言壯語,往往在普及常識中透出哲思睿智,聽起來很樸實,可是句句打動你的內心。作為一名科學家出身的教育家,他也許更清楚,要將常識實現是一個艱苦的實踐過程。
因此他他提醒,要成為世界一流大學,中國的大學還需要點時間積累,急不得。

一生為一念辦好清華
    問:您是從科學家轉變為一名大學校長,長校清華已經兩年,能否談談您作為教育家的體會?
陳力俊(下文簡稱陳):大學教育的核心是培養人才。
培養國家需要的人才,是大學教育非常重要的部分,清華大學是頂尖的一流大學,責任重大,我當校長深深感到這是歷史使命,一定要全心全力把清華大學辦好。梅貽琦校長是一生為一念,把清華辦好。我當校長以後,很能體會到他的心願。我現在也只有一念,就是要把清華辦好,這也是我幫公家做事的最後一項工作。
孫中山先生說過,不要做大官要做大事。基於清華大學在中國和世界上的特殊地位,我想當清華校長更要著眼於做大事。
清華在很多領域都是領頭羊和開創者,其實這也是清華的傳統。在校務方面,清華有很多獨創的地方一直延續到現在。最新的創新是把成績百分制改成ABC的等級制。
因為臺灣和大陸都受到科舉制度的影響,家長們望子成龍,所以非常在意考試成績。比如要進清華大學,學生就要考出非常好的成績。這樣往往使得學生對考試分數斤斤計較,如果太注重成績,學生就沒有時間去充實自己。而整個人的養成,不光是專業,還有人文素養和社會服務等,這些都需要學生都要抽出適當的時間去培養。
能夠考進清華的學生,本來就是非常優秀的。如果一定要去爭第一第二,那麼學生就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其實這樣做是不合適的。清華有很多具有四五十年歷史的系所,經驗已經表明,學生後來成就高的,包括學術成就,往往不是上學時考第一的學生。考第一的學生,真正成就高的非常少。這種事實很明白地告訴我們,一個人要有成就,光靠專業是不夠的。既然是不夠的,為什麼不在其他方面多充實自己,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有意義,讓未來前程變得更加光明,這是學分制改為等級制的邏輯。
我當校長後的第一學期就積極推進這項改革,此前學分制已在清華實施了50多年。臺灣大學現在也採用等級制,他們討論了很久,直到清華大學考評等級制通過後,他們才跟進。現在也有一些學校已經在這樣做了,其他學校也會慢慢跟進,我想大陸將來也會實施學生考評等級制。
美國、歐洲和日本有很多優秀學校都是實行等級制,都沒有什麼問題,有問題的是我們自己。日本、韓國、美國和歐洲的大學在培養人才方面,有非常成功的經驗,充分說明他們的考評制度是合理的。全世界目前只有大陸和臺灣是百分制。我教書30多年,看過很多成績非常好的學生,按理這些學生走向社會的成就應該最好,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新竹清華先改善,我相信五年十年就可以看到效果。既然考試成績非常突出的學生即使在學術領域都不是最傑出的,那麼有什麼必要去爭一分兩分?用等級制考評,前30%就是A,表示學生學習課程有一定的收穫,這就夠了。如果為了多考一分兩分,學生可能多花一倍的時間,就像始終在一個小游泳池裡重複游泳,做無謂的練習。每個學生在大學期間要學習許多課程,最終平均起來,還是能夠分出學生學習的優劣。
當初參加校長遴選時,我便提出打造清華為人文薈萃殿堂的願景,希望清華成為培育大師的園地,齊聚優秀學生于清華校園內。
我覺得一個人的想法和做法跟他個人的養成有關係。我個人的成長很幸運,小學、中學的教育非常完整,學校都是教育家在辦教育,強調文理並重,不偏科。現在臺灣的中學教育是分組考試,有文科、理科、生命科學、歷史、地理等,很早就分科,基礎都沒有打好,就去念數學、物理、生命科學或者歷史、地理,國文和英文的基礎都不夠。我那時的學校教育並不是這樣的,學校校長是教育家,強調德、智、體、群、美五育發展,文理兼修。現在回頭看,我們當時真幸運,因為並不是所有的臺灣學校都這樣,只有少數學校有這樣的教育家和教育理念。我從小學到中學就一直受到這樣的教育,到了中學,就有比較不錯的基礎,以前作文比賽常常得第一名。
閱讀是我的習慣,我是閱讀雜家,對文史哲都有興趣,最近我正在看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我看了岳南先生的《南渡北歸》後,將他請到學校來做駐校作家,這對活絡學校文化氣氛大有幫助。我們希望多找幾位人文學者來清大,豐富清大的人文氣息,最近有位電影導演也準備請過來。

邁向世界頂尖大學
    問:現在國內一些大學把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當作目標,新竹清華也有邁向世界頂尖大學的計畫,目標有了,應該怎麼去做?
陳:我們高等教育發展比較遲,最早的京師大學堂也不過比清華早十幾年,發展現代意義的大學的時間很短,中間很多時間是戰亂,政府沒有精力來發展高等教育。嚴格來說,兩岸的大學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後才算進入世界舞臺。
20世紀50-70年代,臺灣有一個政策,支持學生出國留學。一方面當時臺灣經濟情況不太好,另一方面,美國大門敞開,讓比較優秀的學生來留學。新竹清華1956年建校時也很困難,人才問題尤其突出,梅貽琦校長也找不到優秀的人才來學校任教,很多人都是兼職的。
梅校長辦學理念其實在大陸也充分體現出來。清華因有清華基金,比其他學校就好很多,一是教師待遇好,而且穩定,薪水發得出來,不會像其他學校那樣,常常要打個折扣,還不一定能及時發得出來。梅校長找到很多名師,不光是大家特別瞭解的四大導師,像馮友蘭、朱自清這些知名度高的文史大家,在數理方面也是人才濟濟。去年8月三年一次的世界華人物理學大會恰好在臺灣舉辦,新竹清華是主辦單位,我去參加並致辭。我事先做了些研究,在2000年時大陸的中國物理學會設立五個物理學獎,獎項以對中國物理發展最有貢獻的五個人的名字命名,包括饒毓泰、胡剛、葉企孫、吳有訓、王淦昌,而這五個人都是廣義的清華人,所以說清華人才濟濟。
梅校長在辦新竹清華也是用他同樣的理念。當年因為政府財政很困難,而清華基金看起來很大,所以當初政府就請梅校長設立三個系。一方面政府催請了梅校長很多年從美國回臺灣,梅校長一直在考慮臺灣是否穩定,有沒有辦教育的基礎,而當年大陸經過幾反之後,回大陸辦教育已經沒有條件,所以最後他決定來臺灣複校。梅校長一向穩重,開始只辦一個研究所,招20名研究生,來報到的只有15名。第三年也是20來人,其中就有一位元1986年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李遠哲。
梅校長的辦學理念就是先把基礎打好,一步步地將每件事做好。新竹清華大學原子科學研究所創辦起來後,因為需要基礎科學人才,如物理、化學,他就量力而行地設立物理、化學、數學研究所。在他去世之前新竹清華都是研究所,成立大學是在他去世之後,1964年正式成立大學部。
新竹清華從開始就是先把基礎做好。在師資上,當時臺灣因為條件太差,留學回來的人很少,像我到美國留學時,得到的獎學金比我家裡的中級公務員親多好幾倍。那時中美兩邊經濟和生活條件差異很大,不容易找人回來。後來就好些,在20世紀70年代,臺灣的留學歸國人員的第一志願是來清華,這一時期歸國留學生大多集中在清華,所以清華的師資在臺灣最好。這些人在美國留學,經過適當訓練,也在臺灣做研究,而在臺灣大學幾乎沒有人在做研究。清華在吸引留學生回來也是首創。我做過統計,物理和化學的主要成果都是新竹清華做出來的。在20世紀80年代,回臺灣的學人就多起來了,也會分流到其他學校去。
大陸教育在20世紀80年代剛剛恢復,臺灣是領先大陸的,90年代臺灣還是領先的,但大陸已經有些起色了。2000年後,大陸因為總量太大,發展迅速,大陸和臺灣教育發展不相上下,但數量還是大陸多。
在這種背景下,要變成世界名校,時間上還不夠。原來大陸天天在搞政治鬥爭,天天飯都吃不飽,要搞學術是很困難的。文史哲發展受政治影響比較大,理工科和生命科學要靠經費,要有設備。其實大家可以更樂觀一點,因為發展的時間還不夠長。當然就希望現在的路徑能夠穩定一點長久一點,大陸現在發展非常迅速,這是一個契機,需要好好把握。臺灣也是一樣的,如果兩岸合作起來就不得了。臺灣跟國際接軌水準比大陸要強很多,新竹清華教授90%以上是歐、美、日名校的畢業生。兩岸交流也算是一種優勢,能夠共創雙贏。因為大家發展的軌跡不一樣,互有長短,互相學習是很重要的。
兩岸四地的大學校長已經有定期聚會交流,我們跟北京清華關係密切,跟北大、南京大學、復旦、浙大、武大都常有交流。今後會擴大這方面的活動,去年年底我們在北京清華舉辦新竹清華日活動,我帶領新竹清華12位名師赴北京清華交流,每位教授都做了精彩的講座,收到比較好的效果。這樣的活動,我們今年還會繼續開展,並且範圍有所擴大。

傳承梅貽琦校長思想
    問:梅貽琦校長對於兩岸清華的貢獻有口皆碑。在新的時期,我們應該繼承梅先生的哪些教育思想和辦學理念?
陳:梅校長的教育理念是一個普世價值。他的第一個理念是要辦好大學,就要有好的師資。有好的師資,其他的,如好學生,甚至是經費,就會跟著一塊來。如果沒有一流的老師,其他的條件都不要談。這也是我們最重視的理念。
其次,把基礎打扎實很重要。梅校長無論在北京,還是在昆明,或者在臺灣,辦學規模都不大。可是,名師雲集,這是一種成功的策略,這與梅校長的個人作風有關係。我最近去加州理工學院,這所世界頂尖的理工科大學,教授只有200來人,學生不到2000人。校長說,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是擴張,難的是維持現有的規模和品質。該校始終遵循學科不求過多,範圍不求過寬,嚴格保證學生入學和學習品質的辦學方針。梅校長在抗戰那麼困難的時期領導的西南聯大,可以說是中國史上最強的學校,教授不到200個,學生最多也不起過2000人,規模不大,但有很多大師,培養出大量高水準的學生。目前新竹清華老師600多,學生12000多人,本科生和研究生各占一半。北京清華有3萬多人,老師有2000人,規模正好是新竹的三倍。
現在世界大學一般都是教師理,也即人們常說的教授治校,老師對學校有共同的責任,比如學術工作,標準、課程和聘人等都以學術的專業要求來治理。但是學校建設,屬於專業管理,這是校長和團隊的工作。臺灣有一陣子將兩者混在一起,現在已經分開了,觀念比較正確。民主治校是清華的傳統,通過評議會、教授會制度,將校務工作民主化,讓更多的教師參與校務,承擔責任。當年梅校長著力推行民主治校作風,一方面,這是梅校長的個性使然,他是清華的領頭人,要帶領大家一起承擔愛護清華和發展清華的責任;另一方面,學校外面的壓力很大,像國民黨的手要伸進來,民主治校也是可以讓政治影響比較小的一種方式。梅校長讓這一校務管理基礎更堅實。

註: 接受北京出版人與作家鍾秀斌先生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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